还没写书评, whatever

石黑一雄说他写《长日将尽》的出发点是想书写“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的层面上蹉跎了一辈子的”,他写的一直都是公共历史之下的个人记忆,是内在的冲突而非外在的压力,他认为个人的疏离感源自自我的认同,来自内心深处,而非外部强加。石黑一雄的创作基本上都建立在一种回溯型的叙事结构之上,不管具体采用第一还是第三人称,小说的主人公都有一个痛苦的过去,不愿去直面却又摆脱不了往事的纠缠,为了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对这个痛苦的过往进行一番清理。情感上的不愿和不忍直视导致了讲述本身的犹疑、躲闪和自我欺骗,但这个过去又必须得到清理,否则这种回溯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由此而导致了主人公不同层次的叙述层层叠加,导致不同层次的含义之间的微妙差异,而只有越过这层层遮蔽的“死荫的幽谷”,才能最终抵达自我和解的彼岸,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石黑一雄曾说过,对他而言“创作从来都不是宣泄愤怒或狂躁的手段,而是用来抒发某种遗憾,纾解忧愁”,“现实世界并不完美,但作家能够通过创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现实抗衡,或者找到与之妥协的办法”。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一种“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是为那无可慰藉之人提供心灵的慰藉(to console the unconsoled)。

以下原文:

多年以来,有一个故事是家父总喜欢反反复复多次讲述的。我记得我还是个孩子以及后来在他的督导之下开始做一个男仆的时候,都曾听他向客人们讲过这个故事。我记得我在得到我第一个管家的职位后——那是在牛津郡奥尔肖特的一幢相对朴素的住宅,为马格里奇先生和太太服务——第一次回去探望他时,他又把这个故事给我讲了一遍。很显然,这个故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家父那辈人并不像我们这代人那样习惯于喋喋不休地讨论和分析事理,我相信,讲述以及反复地讲述这个故事对于家父而言就等于是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职业所进行的批判性的省思。果如此,则这个故事也就提供了解他的所思所想的关键线索。这显然是个真实的故事,内容大致是有位管家随侍雇主远赴印度,多年服务于斯,在只能雇用当地仆佣的情况下仍能始终维持跟英国国内同样高的专业服务水准。话说有一天下午,这位管家走进餐厅去检查晚餐的准备工作是否已经全部就绪,结果却发现有一只老虎正懒洋洋地趴在餐桌底下。那位管家不动声色地离开餐厅,小心地把门关好,然后镇定自若地来到客厅,他的雇主正和几位客人在那儿喝茶。他礼貌地轻咳了一声,引起了雇主的注意,然后凑近主人的耳边悄声禀道:“非常抱歉,先生,有只老虎此刻正在餐厅里。也许您能许我使用十二号口径的猎枪?”据传说,几分钟后,主人和客人听到了三声枪响。之后不久,当这位管家再度出现在客厅里更换新茶的时候,雇主问他是否一切顺利。“非常顺利,谢谢您,先生,”他回答道。“晚餐的时间将一如既往,而且容我高兴地回禀,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最后这句话——“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家父总会呵呵带笑地重复一遍,并且赞赏不已地摇摇头。他从未声称知道这位管家的尊姓大名,也从未说起还有人认识他,但他总是坚持事件的过程就跟他的讲述不差分毫。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当然是它透露了家父心目中理想的典范是什么样子。因为,当我回顾他的职业生涯时,我以后见之明能够看得出来,他有生之年都在努力成为他故事里的那个管家。而在我看来,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家父已经实现了他的雄心壮志,夙愿得偿。因为尽管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有在餐桌底下邂逅一只老虎的机会,当我将我所知道或者听人说起的他的事迹细细掂量之后,我至少能想起好几个实例,足以显示出他已完全具备了故事中他钦敬不已的那位管家的素质。


继续深谈下去的时候,必须说,我想我才开始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对她造成的更大的影响,给她带来的更加微妙的变化。比如说,肯顿小姐显得,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迟钝了。也可能这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得更加沉静了,在一段时间内我的确也尽量想这样来看待她的这一变化。可是我心下仍旧不免觉得,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厌倦;那曾经让她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有时甚至显得激动易怒的火花,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时不时地,在她停下话头,在她面色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在她的面容当中瞥见的是一种类似忧伤的神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可能完全是我的误解。

一段描写:

一个高个儿男人站在了门口。他胳膊下夹着一顶软呢牛仔帽,正把他又黑又长,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和其他人一样,他穿着蓝色工装和牛仔短外套。理好头发,他走进屋子,行动间散发着一种威严,只有高贵的、大师级的手艺人才能拥有的威严。他是个了不起的牛仔,农场的王子,只要有一根绳子可以用来管好领头的牲口,他就能赶十头、十六头甚至二十头骡子。他可以挥舞鞭子,抽飞骡子屁股上的苍蝇,却不碰到骡子。他的举手投足里自有一种庄重的意味和浓浓的安定感,只要他开口,所有说话的人都会停下来。他是那么有威望,无论说什么都叫人信服,不管是谈政治,还是说爱情。这就是斯利姆,了不起的牛仔。他面容消瘦,看不出年纪。也许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他的耳朵听得出人们的弦外之音,他平淡的言语能传达话外之意,无关思考,关乎的,是比思考更重要的理解。他的双手巨大而嶙峋,动作起来却优雅得宛如敬神的舞者。